美国人是如何变傻的:反智主义及其根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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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文来源:亚当斯密经济学(刘胜军微财经出品)
文明国家中,无知和自由兼具者,过去没有,将来也不可能有。——托马斯·杰斐逊
作 者 | 刘胜军
01另一个美国
说到美国人,你脑海中会浮现出华盛顿、杰斐逊、林肯、里根、乔布斯、巴菲特、马斯克、乔丹……等无数个熠熠生辉的名字,以及哈佛、斯坦福、耶鲁……一个个令人高山仰止的名校。
这些都是真实的存在,但绝不代表美国的全部。美国从来都是“隐含着分裂”的国家,这种分裂,根植于联邦与州的分权、三权分立、两党对立、种族歧视的原罪、“美国例外”优越感、教育的不平等以及复杂的宗教传统。
分裂不是问题,分歧也不是问题,但如果“变傻”、“失去理智”,那就真的成问题了。借用丹尼尔·莫伊尼汉(Daniel Patrick Moynihan)的名言:
每个人都有权持有自己的观点,但无权坚持只有自己认定的事实。
美国的确变傻了:美国人在“事实是什么”这一点都无法达成一致。如今美国人连政治意见不同的 Facebook 页面都懒得打开。因此,那些指望“真理越辩越明”的人肯定会感到灰心绝望。特朗普这种“极度自恋的小丑”能在2016年被选举为总统,这是美国变傻的最佳证据。而且,如今的美国,居然有如此多的人相信特朗普的谎言、如此多的人热衷于追逐“比尔.盖茨会借助新冠疫苗向人体注入芯片之类的阴谋论”、如此多的人在新冠病毒面前“肆意裸奔”、如此多的人不相信诸如气候变化之类的科学......
一言以蔽之,美国怎么了?
“达克效应”入主白宫
达克效应(Dunning-Kruger effect),是一种重要的心理学规律,意思是说:越是无知的人,越容易沉浸在自我营造的虚幻的优势之中,越倾向于高估自己的能力水平,却无法客观评价他人的能力。达尔文有句经典名言:
无知要比知识更容易产生自信。
特朗普无疑是最佳例证。特朗普类似这样的吹嘘多如牛毛:
我对 ISIS 的了解比将军们更多。
在无知的驱使下,特朗普大胆推荐“消毒剂”治疗新冠病毒。
特朗普最令人困惑之处在于:他的滑稽并不影响支持率。原因在于:他讲话的含混不清、乱七八糟的语法、普通的纽约口音,在那些语法混乱的川粉面前,显得特别悦耳、中意,“像我们当中的一员”,而奥巴马式的雄辩口才和演说能力,却在“川粉”心中显得做作和令人反感。
在达克效应的驱使下,特朗普带领美国进入了“后真相时代”、“另类事实”时代,从特朗普宣誓就职的第一天围绕“出席人数”的争论就开始了。在 2016 年大选中,有两条传播最广的假新闻:第一,教皇方济各支持特朗普——教皇不得不公开澄清这是谎言;第二,华盛顿一家由克林顿支持者运营的知名比萨店中存在一个儿童性奴圈子。
2016 年,23 岁的哈里斯(刚大学毕业)创办的“基督教时报网”宣称:
俄亥俄州哥伦布市一个仓库里发现了数万个投票箱,里面装满了预先标记好投给希拉里的选票。
这条假新闻在 Facebook 上有 600 万人分享。
了解了这些过去就不难理解,在 2020 年大选中,虽然特朗普输给了拜登,但他依然坚持毫无证据地宣称“大选舞弊”。特朗普的“哼哈二将”之一的司法部长巴尔,最终因为拒绝调查大选舞弊而被迫离职。
美国国父麦迪逊 1822 年告诫:
一个民族要掌控自己的命运,就必须以知识赋予的威力武装自己。
不幸的是,2016 年美国人民把国家的领导权交给了一个利用互联网技术推广“后真相文化”的人。特朗普并不孤独:
• 据美国国家科学基金会调查:超过 2/3 美国人不知道 DNA 是关键遗传物质;90% 的美国人不理解辐射及其对人体的影响;1/5 美国人相信太阳围着地球转(哥白尼一定会哭醒的!)。
• 超过半数美国人相信幽灵的存在,三分之一相信占星术,3/4 相信有天使,4/5 相信神迹。
• 2016 年的调查显示:在伊拉克战争进行 3 年、2400 名美国人死在伊拉克之后,18-24 岁的美国人中 2/3 在地图上找不到伊拉克。
• 超过 1/3 美国人对宪法第一修正案一无所知;42% 的人以为《宪法》明确规定了英语是美国的第一预言;25% 的人以为《宪法》将基督教确定为国教。
不难理解,为何特朗普这样的“精神病人”为何还能在 2020 年大选中获得 7400 万选票,在美国大选历史上这一数字仅次于拜登。
愚蠢的标准不断降低
反智主义的进程开始于 20 世纪 70 年代,愚蠢的标准在美国文化中不断降低。长期在约翰逊政府担任政治助理的 Bill Moyers 指出:
欺骗和妄想已经不再边缘化。它们从边缘爬了出来,坐上了椭圆形办公室和国会的权力宝座。有史以来头一次,意识形态和神学理论垄断了华盛顿的权力。神学理论坚持着各种无法证实的观点。这就是危险所在:选民和政客一样,对事实浑然不觉。
小布什的上台是反智主义的一个里程碑,特朗普则标志着高潮的出现:
• 一位拒绝听取国家安全简报、宣称气候变化是中国设下的骗局、公开叫嚷把大选对手“抓起来”(lock her up)、模仿残疾记者手臂行动不便的样子加以嘲笑的人,成了美国总统。
• 特朗普对顾问们对长篇大论毫无兴趣,他说,“要么给我一枪,要么越短越好。”
哪个成熟的人会愿意把交流限制在 140 个字符以内?假如以前有人告诉你:未来美国总统的交流模式是半夜鸡叫“发推”,且 140 个字符中充满了“骗人”、“错误”、“糟糕”,后面还跟着感叹号❗,你一定会觉得太有想象力了。特朗普把这一切变成了现实。
特朗普的前辈
麦凯恩的竞选搭档莎拉·佩林,是特朗普真正的前辈,一位支持持枪权、反堕胎、反进化论的基要主义圣经斗士。当被问道平常看那些报纸和杂志时,佩林州长居然连一份刊物的名字都说不出来。
特朗普的回答好不了多少:
我喜欢很多书。我现在没太多时间读书,但我喜欢读书。
奥巴马是美国历史上智识水平最高的总统之一,但他的黑人身份,激起了教育水平较低的白人群体的愤怒。黑人皮肤与智识主义的结合,成了奥巴马任期走向失败的重要因素。被问及读书时,奥巴马说:
我会说莎士比亚依然是试金石。当我被布置读《暴风雨》(The Tempest)时会说,“真无聊”。我在大学上了一门莎士比亚的课,才开始阅读那些悲剧,并欣赏它们。
佩林把奥巴马与恐怖主义和社会主义挂钩,还把奥巴马的语言天赋作为攻击对象,当佩林说自己和丈夫不像奥巴马夫妇那样“写书赚钱”的时候,好像写书就像贩毒一样罪恶,佩林完美地把阶级仇恨和反智主义结合在了一起。
乡下人的悲歌与特朗普的崛起
正如深刻诠释特朗普崛起的社会背景的作品《乡下人的悲歌》所指出的,失败者通常喜欢寻找失败的“替罪羊”而不是自我反思。大师乔治·奥维尔在 1946 年写道:
一个人也许会因为觉得自己是个失败者而开始酗酒,之后又因为酗酒而更加失败。英语语言的遭遇正是如此。
特朗普以自己有限的推文词汇为荣:
我有最棒的词汇。但没有比“愚蠢”更好的词了,对吗?
据统计,特朗普最常用的词汇如下:
horrible, big, tremendous, stupid, good, wrong, China
不幸的是,在政治生活中,感性大于理性。一个有趣的案例是:1960 年首次在电视举行的总统辩论赛中,收听广播的人认为尼克松赢了辩论,收看电视的则认为肯尼迪赢了,区别在于:尼克松深情憔悴、满脸胡茬,肯尼迪则像年轻与活力的化身。
基要主义宗教的复兴
宗教对反智主义有着重要且深入的影响。
从 18 世纪开始,《圣经》是否上帝言论的字面记录这个问题就一直是基要主义者与开明的新教教派之间的分界线。
基要主义(Fundamentalism)以《圣经》中每一个字都是真实的、都是上帝亲传的信条为基础,坚持非黑即白。超过 1/3 美国人相信对《圣经》的字面解释,超过 60% 美国人相信《启示录》中的血腥预言——包括杀死所有不信耶稣是弥赛亚的人——会成真。
很多人不知道,美国人强烈支持以色列的主要原因是:
• 哈米吉多顿在以色列,耶稣将在最后的正邪之战后再度回到人间,犹太人和所有不相信耶稣是弥赛亚的人都将被杀死。
• 犹太人出现在圣地是耶稣再临计划的一部分,因此他们强烈反对巴勒斯坦建国。
成千上万美国人相信末日迫近。《末日迷踪》(耶稣为最后的审判重临世间之后那些不信神的人的末日),在美国卖了 1 亿多本,在书迷圈子中这本书被称为“被提升天”(Rapture),意思是上帝杀死了一切怀疑者之后天堂的狂欢。
特朗普是最常提到恐怖分子对基督教徒斩首的候选人,结果他赢得了绝大多数基要主义福音派教徒的选票。担任总统后,他报答基要主义者的方式是“旅行禁令”:对七个以穆斯林为主的国家公民进行旅行限制。
宗教倾向与选举之间存在惊人的关联。调查发现:
• 每周至少去一次教堂的人绝大多数在 2004 年投票支持小布什;每月去一次教堂的人投给小布什和戈尔的票基本相当;每年只去几次教堂的人绝大多数投票支持戈尔。
所以,你应该明白为何特朗普在乔治.弗洛伊德之死引发的愤怒海啸中,选择拿着《圣经》摆拍。
基要主义教派的扩张起步于 50 年代,压缩了主流新教和自由派新教,催生了基督教右翼。认为自己属于主流教派的美国新教徒占比,从 1960 年的 59% 下降到 2003 年的 46%。美南浸信会的信徒比四个最古老的新教主流教派——循道宗、长老会、圣公会、联合基督教会加在一起还多。
里根成为第一位公开取悦保守基督教徒选民的共和党总统候选人,基要主义向共和党的渗透象征着一种空前的政治变化。卡特和小布什都属于福音派,但小布什的言论表明他是基要主义者。区别在于:基要主义和福音派都以人和上帝之间的密切联系为基础,但并非所有福音派都认为《圣经》是真实记载,而基要主义者都坚信这一点。
当小布什声称他在对伊拉克开战问题上请教对象是“天上的父”而非他父亲老布什时,他为人们提供了一把了解他的思想对钥匙。小布什相信,他的对外政策也许迟早会被经历着“第三次大觉醒”的美国人所拯救。
基要主义主要存在于南方和部分中西部地区,这也是特朗普的重要票仓。
宗教与教育
教育对人的观念有显著影响:27% 的大学毕业生相信各种生物一直都是如今的形态;没有接受完整大学教育的人中,42% 相信创造论;只接受过高中教育的人有 50% 相信创造论;高中及以下教育者中 45% 相信《圣经》是真实记载,接受过一定大学教育的人中该比例为 29%,大学毕业生中只有 19%。
现代基要主义最重要的主张在于,它反对在公立学校讲授达尔文的自然进化论。2005 年皮尤调查显示:
• 2/3 美国人希望公立学校同时讲授进化论和创造论,48% 美国人接受各种形式的进化论,但接受达尔文自然选择进化论的只有 26%。42% 的人认为,自宇宙诞生以来,包括人类在内的所有生物都一直共存。
民主健康与否取决于全体公民的教育。在美国宪法诞生之际,弗吉尼亚是唯一一个禁止公共资金自助学校中的宗教教育的州。但正如美国历史学家 Sidney Mead 在 1963 年所指出的:
自福音派基要主义自革命时代末期兴起以来,宗教与智识之间的鸿沟不断扩大。
以推特为代表的互联网,为“信息扭曲”创造了便利。美国 65 岁以下的人绝大多数几乎完全依赖电视或互联网获得新闻。30 岁以下的成年人只有 5% 阅读实体报纸。在 2016 年大选中,Facebook 被指责卷入“剑桥分析门”中操纵大选。
虽然美国是发达国家中宗教气氛最浓的国家,但绝大多数美国人说不出四福音书的名称,不知道《创世纪》是圣经的第一卷。
有趣的是:近 2/3 美国人相信天堂,但只有不到半数的人相信地狱。
1998 年的调查显示:1/4 的公立学校生物教师认为人和恐龙曾经同时生存在地球上。
“智能设计论”并不坚持上帝用了7天创造出世界,但却把生命的复杂性当成设计者存在的论据。当小布什总统公开支持讲授“智能设计论”时,宗教右派欢呼喝彩,左派愤怒谴责。2005 年联邦法官判决:禁止公立学校把“智能设计论”作为进化论的替代用来授课,因为“智能设计论”是宗教而非科学。
特朗普的绝大部分支持者都属于“右翼福音派教徒”,但特朗普把宗教问题外包给了美国副总统彭斯,后者在无数场合公开诋毁进化论。
即将走人的美国国务卿蓬佩奥最近在开罗发表演讲时声称:他在办公桌上放着一本《圣经》,这样他每天“都能听到上帝的话语”。英国专家评论说:这很可怕,愚蠢的人相信他们被上帝赋予权力。
宗教与种族
美国已经陷入“第二次大分裂”。在林肯时代,分裂是南北对立;如今,美国的分裂是东西海岸州与内陆州、南方州的对立。
在南方,宗教性的情感几乎完全被导向基要主义。南方教育落后,首先是因为奴隶制,后来则是种族隔离。造就了华盛顿、杰斐逊和麦迪逊的启蒙文化,在南方已经无迹可寻,最富有的种植园主以缺乏对智识的追求为荣。林肯所接受的正规教育加起来不到一年。有人感叹:
• 在波士顿会去图书馆的那些人,在南方却去骑马打猎,他们的兴趣在于体力运动,而非思想。
对基督教右翼带来重要影响的是,达拉斯第一浸信会建立了一整套私立学校系统,教出不受达尔文进化论等世俗影响污染等基督教儿童。这种做法被右翼福音派信徒广为效仿。
托克维尔指出:
在民主时代,没有什么比服从宗教形式的想法更让人难以接受了。
著名思想家、《常识》作者潘恩在《理性时代》一书中提出惊人主张:
所有宗教都是由人而非上帝创造的。
1786 年杰斐逊提出“为了知识在人民中传播”的提案,并指出:
无知是公共利益最大的敌人。
皮尤在 2006 年的调查令人吃惊:
• 60% 的白人福音派基督徒认为,美国法律应当由《圣经》而不是人民的意志来决定,相比之下,只有 16% 的主流白人新教徒、23% 的天主教徒、7% 的世俗主义者持有类似观点。
• 黑人新教徒也倾向于《圣经》大于人民意志,因为他们把《圣经》尤其是《出埃及记》的故事当成上帝带给他们脱离奴隶制的希望之源。
奥巴马在对一个自由主义福音派团体演讲时说:对《圣经》的尊重并不需要遵守《利未记》中的全部禁忌。结果,他被基督教右翼谴责为“把《圣经》带到沟里去”。
△奥巴马新书《应许之地》
2015 年一位白人主义者枪杀 9 名《圣经》学习班成员的悼念仪式上,奥巴马演唱了创作于 1772 年的《奇异恩典》(AMAZING GRACE),这是英语世界中最著名的圣歌之一。
被曲解的自由
杰斐逊如此描述自由:
只要他们的信仰,“一不偷我的钱,二不打断我的腿”就行。
但这种自由被很多人无限放大,以至于为反智主义和反理性主义大开绿灯。美国枪支文化的盛行及其顽固性,是最佳例证。
在极端的自由主义价值观驱使下,欧美国家在新冠疫情中发布的“禁令”得不到严格执行,造成社会悲剧。
社会达尔文主义
在反智主义思潮中,社会达尔文主义是一个重要的力量。传播社会达尔文主义的,却是美国最重要的商业大亨和知识分子,包括卡内基、洛克菲勒。社会达尔文主义掀起了向社会大众推销伪科学的第一波大潮。
优生学和社会达尔文主义的结合,这一理论的支持者证明了顶层群体——白人——的价值。从生物学角度对种族歧视粉饰有其特殊吸引力,在移民纷至沓来的当下,优生学迎合了人们的恐惧。
斯宾塞(Herbert Spencer)鼓吹自由放任经济的福音,认为它是保证适者通过“社会选择”走向胜利的唯一路径。1877 年比彻牧师庄重地说:
上帝让强者为强,让弱者为弱。从富足跌入穷困的人不应含怨带恨,而是应当坚强地承受这一切。
最近的调查表明,大多数人都误认为“神帮助自助者”是《圣经》中的话。
麦卡锡主义
20 世纪 50 年代的麦卡锡主义是反智主义的经典作品:全社会陷入“红色恐怖”,数千人丢了工作,数百人进了监狱,政府的调查和国会听证会成了一种“美国特有的镇压形式:非暴力且两厢情愿”。
麦卡锡主义阴魂不散
1954 年美国福音派布道家葛培理(Billy Graham)说:
共产主义必死不可,否则基督教必亡。
美国剧作家米勒(Arthur Miller)写道:
萨勒姆的女巫审判与反共的歇斯底里,共同点在于一种负罪感。
如今,我们似乎看到麦卡锡主义正在满血复活。
◎ 参考资料:苏珊·雅各比,《反智时代:谎言中的美国文化》,新星出版社,2018 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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